作为一名徒步旅行的初学者，我未曾预料到会与残障伙伴共同踏上穿越茂密森林的旅程，这样的体验在我以往的想象中是未曾描绘的景象。

在我们的日常生活和工作环境中，与残障人士的互动机会可能相对有限，尤其在户外活动场景中更是如此。尽管徒步旅行并不被归类为极限运动，如攀岩、冲浪、潜水或骑行，但它仍涉及一定程度的风险。徒步旅行中可能面临的挑战包括路况、地形、行程距离、气候条件、海拔变化和补给需求等。对于普通户外爱好者而言，若未能充分准备，这些因素都可能成为潜在风险的源头；对于残障人士来说，挑战可能更为严峻。在我所熟悉的社会环境中，残障人士常被视为需要特别关照的群体。

在2024年德国旅游交易大会（简称GTM）的会前考察期间，我有幸参与了凯勒瓦尔德-埃德湖国家公园（Nationalpark Kellerwald-Edersee）的无障碍旅行项目，这段经历不仅独一无二，更深刻触动了我的心灵。

考察团由12位成员组成，平均年龄超过40岁，这是一个经验丰富且多元化的团队。其中，来自英国的黛比·诺斯（Debbie North）和来自匈牙利的佐尔坦（Zoltan）作为轮椅使用者，将与我们一同完成为期4天3晚的无障碍之旅。

巴特·维尔东根，始于1242的疗养小镇

我们的12人考察团队在法兰克福机场成功集结，随后乘坐一辆特制的无障碍大巴前往首个目的地。这辆大巴在中后部装备了一台半自动升降平台，专为轮椅使用者提供便捷的登车服务。在司机艾文（Ivan）的熟练操作下，升降机平台平稳下降至地面，以便黛比和佐尔坦独立地驶上平台。在艾文的协助下，他们的轮椅被稳妥地固定在适当的位置，并在大巴内部宽敞的空间中找到合适的座位，随后系上安全带，确保旅途安全。这辆大巴最多可同时容纳6辆轮椅，正因为如此，它比普通巴士长了好几米。

大巴在绿色的丘陵间穿行，不久，我就体会到了德国春季气候多变的特点：在不到2个小时的车程中，仿佛经历了四季的更迭。我们的团长，米克洛什·切伊辛格（Miklós Czeiszing）来自德国旅游局匈牙利办公室，他向我解释了德国有一句描述春天的俗语：“四月四月，随心所欲”（April, April, der weiß nicht, was er will）。我轻声一笑，领悟到为何有人戏称德国为“时尚的沙漠”，在这样变幻莫测的“鬼天气”中，确实只有穿着多功能冲锋衣才是最明智的选择。

当天下午，我们抵达了此行的第一个目的地，位于黑森州西北部卡塞尔附近的温泉小镇巴特·维尔东根（Bad Wildungen）。

在德语中，“Bad”一词意为“沐浴”，这反映了德国深厚的温泉文化和疗养传统。据统计，德国拥有超过200个地区的名称中包含“Bad”，这些地区大多拥有丰富的温泉资源和悠久的疗养历史。其中，巴特·维尔东根（Bad Wildungen）的历史尤为悠久，其温泉疗养的历史可以追溯到1242年。巴特·维尔东根不仅是德国，也是整个欧洲著名的温泉疗养度假胜地之一。这里拥有欧洲历史最悠久的温泉公园，尽管小镇的常住人口不足2万，但每年都会有数百万的人慕名而来，享受这里的温泉和疗养服务。

巴特·维尔东根不仅是一个温泉疗养胜地，它还拥有另一层独特的文化意义——作为著名的旅游路线“德国童话之路”（Deutsche Märchenstraße）的重要一站。这条路线从哈瑙（Hanau）延伸至不莱梅（Bremen），全长约600公里，沿途串联起了许多与德国著名作家格林兄弟有关的地方，以及他们笔下童话故事的发生地。据说童话故事《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》就起源于德·维尔东根的贝格弗莱特（Bergfreiheit），也叫做“白雪公主村”。

小镇的老城区以丰富的中世纪历史建筑而闻名，其中包括大量的桁架屋（Fachwerkhaus）。这种独特的半木质结构建筑采用橡木或冷杉木料，构建成立方或三角形的梁架，作为建筑的主体支撑结构。梁架之间则用粘土进行填充，形成坚固的墙体。经过粉刷处理的木结构与白色墙壁相结合，构成了我们今天所见的老城区的典型外立面。时至今日，德国依然精心保留着超过250万座历史悠久的桁架屋，并在建筑的梁上雕刻着建造的年代，

在淅沥的细雨中，我们沿着鹅卵石铺就的中世纪街道漫步。虽然这样的路面对于轮椅使用者来说稍显艰难——每一处凹凸不平都可能成为前行的障碍——但黛比和佐尔坦都做好了充分的准备。他们各自装备了保暖且防雨的衣物，确保在推进的同时，不会被淋湿。黛比说，对于轮椅人士而言，这样的挑战是旅行中的常态。她坦言，如果每次遇到障碍都感到沮丧，那么她的生活将充满愤怒。她回忆起曾经在一个加油站度过整个下午的经历，原因是一座美丽的中世纪城堡对轮椅使用者并不友好。

黛比曾是英国田园无障碍出行的宣传大使，直到2010年因脊柱退化而不得不依靠轮椅出行。在此之前，她已经完成了英国大部分的徒步路线。尽管面临新的挑战，但我相信，轮椅并不会阻碍黛比继续探索自然的脚步。

把自然还给自然

位于德国中部的黑森州，不仅拥有著名的威斯巴登、金融中心法兰克福和童话之城卡塞尔，还以其高森林覆盖率著称，超过42%的土地被森林所覆盖。这里的植被以山毛榉（Fagus Sylvatica）为主，与德国其他地区常见的云杉和松树形成鲜明对比。黑森州的自然瑰宝还包括凯勒瓦尔德-埃德湖国家公园（Nationalpark Kellerwald-Edersee），这是该州唯一的国家公园。

这片土地曾是瓦尔德克王子的私人狩猎场，其历史可追溯至19世纪末。1897年，为了保护狩猎区内的动植物，森林首次被栅栏围绕起来。随着时间的推移，保护区域得到了扩展，到1935年，围栏所覆盖的面积已增加至47.46平方公里。近一个世纪后，黑森州正式宣布这片土地为官方自然保护区。

山毛榉树是欧洲的原生树种，曾对整个大陆的生态系统起着关键作用。尽管人类活动导致其在欧洲大陆的广泛分布受到严重缩减，仅在中欧地区保留有一些小片森林。德国拥有欧洲26%的山毛榉林，而黑森州则集中了这些珍贵的森林，其中不乏树龄超过200年的古老山毛榉。

来自国家公园公共教育、交流和体验自然部门的负责人延斯·克诺普夫（Jens Knopf）和国家公园管理员约书亚·巴克（Joshua Backes）介绍到，这里也是德国16个国家森林公园中最年轻的一个，在今年4月刚刚度过了20岁的生日。20年来，凯勒瓦尔德-埃德湖国家公园一直坚持“把自然还给自然”的经营理念，这里共有75座丘陵和山脉，1000多处纯净泉水和天然溪流，保护着欧洲最后的天然低地山毛榉林，70多名工作人员守护着这片占地面积7668公顷的土地。

一旦你看到黄色的猫头鹰标志，便意味着你已经踏入了公园的范围。在保护区内，机动车辆禁止通行，所有的步道均未采用人工硬化材料，而是就地取材，使用泥土和小草自然铺设。公园中仅有的人工建筑是奎恩斯特小教堂（Quernst-Kapelle），它也是德国国家公园中唯一的教堂。这片土地还是众多野生动物的家园，包括欧洲野猫、猫头鹰、鹰、红鸢，以及珍稀的石雕和白肩雕。

我遇到了几个陌生的标识，延斯向我解释说，这些是德国”全民旅游"（Reisen für Alle）的认证标志。”全民旅游”是德国推出的一项无障碍旅游景点认证计划，由德国国家旅游局联合多个部门，根据7类不同旅行者的需求共同制定认证标准。这些类别包括行动不便者、轮椅用户、听力受损者、聋哑人士、视障者、盲人，以及学习困难者。在一些联邦州，还会考虑有过敏和不耐症的人群，邀请他们参与标准的制定过程。

城市的无障碍设施正在逐步完善，而要在山区实现无障碍出行则更具挑战。自2020年起，凯勒瓦尔德-埃德湖国家公园的公共基础设施和部分步道已通过德国“全民旅游”认证，包括导览信息、洗手间和楼梯等。园内19条环形徒步路线中，已有2条实现无障碍通行，配备了无障碍展览模块、盲文路标和连续的声音导向系统，为轮椅用户提供便利。此外，公园还为听障人士提供全程德语手语导览服务，只需提前预约即可。公园还设有2条适合轮椅使用者和骑行爱好者的共享路线。2024年3月，国家公园内全长66公里的埃德湖原始森林步道（Edersee Urwaldsteig），荣获“2024年德国最美远足步道”提名。

"大自然属于每一个人，"延斯强调，"在国家公园，无障碍旅行不仅可能，而且已经成为现实。凯勒瓦尔德-埃德湖国家公园是德国无障碍旅游的杰出代表。"对我们的队友黛比和佐尔坦而言，他们在这里的体验是最为愉快的两天。

我们还未到达路口，就望见了两辆全地形电动轮椅，它们是徒步旅行中的得力助手。只需提前预约，这些轮椅可供免费使用。与传统轮椅相比，全地形电动轮椅拥有更高的底盘、更强的动力和更简便的操作性。它们能够适应陡坡、碎石和草地等复杂地形，对于轮椅使用者来说，这极大地方便了他们以自己的节奏更深入地探索自然。

在凯勒瓦尔德-埃德湖国家公园，每个人都能体验到接近山峰顶端的自然之美。第二天，向导索伦·霍伊卡（）带领我们探访了埃德湖树顶步道，这是一条1.2公里长的环湖步道，为轮椅使用者提供了无障碍通道。这条钢木结构的步道自2010年建成，成为黑森州首条树顶步道。其中750米的“松鼠小径”悬挂于树冠之上，距离地面约30米，让旅行者得以像松鼠一样俯瞰整个国家公园。步道的终点连接哈根斯坦（Hagenstein）观景台，从这里可以尽享埃德湖的壮丽全景。

“松鼠小径”的最大坡度控制在12%以内，上升平缓，使得黛比和佐尔坦能够轻松自主地完成整个旅程，没有因陡峭的坡度而感到不适。这样的设计让轮椅使用者、老年人以及携带婴儿车的家庭都能轻松登顶，享受被树冠环绕的独特体验。在观景台上，迎着微风和细雨，我和来自英国的毕比（Bibby）和法国的凯瑟琳（Katherine）聊天，他们纷纷表示：“即便在英国和法国，这样便利的无障碍旅行设施也非常罕见。”

当天的最后一站，我们来到了位于凯勒瓦尔德国家公园西北角的公园中心。这座现代化建筑的突然出现，让我从沉浸在大自然的状态中迅速回神。作为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认证的世界自然遗产，公园中心配备了一系列现代、多样化且富有趣味的科普展览。通过多媒体互动和仿真展示，游客可以深入了解这片土地的真正居民：森林、水域、岩石、草地、昆虫和动物，它们才是这里的主宰。

15分钟的4D电影《隐藏的世界——乡村森林》为当天的行程画上了完美的句点。影片从冰河时代跨越到现代社会，全面展示了人类与山毛榉森林共同发展的历史。直到影片结束时，随着突如其来的震动和降雨效果，我们才意识到，自己一直是在以昆虫的视角体验着这个世界的奇妙。

发现障碍：无障碍的首要挑战

在凯勒瓦尔德-埃德湖国家公园内，埃德湖水库构成了一个重要的生态系统，它沿埃德河流域延伸达27公里。这座水库始建于1908年，于1914年建成，是德国第二大水库，主要用途是支持内河航运。原定于1914年8月15日举行的大坝落成典礼，因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爆发而被迫取消。

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，盟军发起了著名的鲁尔区战役，其中埃德湖大坝在1943年5月17日遭到英军轰炸并被摧毁。同年，大坝开始了重建工作，并在9个月内完成。1954年，英国电影《轰炸鲁尔水坝记》（The Dam Busters）便是基于这一历史事件改编的，我在社交媒体上看到了许多因此历史事件而来的旅行者。

1990至1995年间，德国政府对埃德湖大坝实施了全面的维修工程。这座大坝自建成以来已有110年历史，一直肩负着该地区的供水、防洪和发电等关键任务。如今，埃德湖及其周边地区已成为德国家庭夏季避暑的首选地。这里的森林和水域为各种户外运动提供了理想的环境，包括徒步、骑行、露营、帆船、冲浪、皮划艇、钓鱼等，几乎满足了你对户外活动的所有想象。

站在大坝顶端眺望，我们得以窥见100年前的原始地平线。这座48米高、400米长的巨型水利枢纽的建立，已经将往日的生活痕迹完全覆盖。为了建设水库，曾经有3个村庄沉没于水下。因此，除了常见的户外活动，这里还提供潜水探索这些古老村庄遗迹的独特体验。

在埃德湖的船上游览时，我们幸运地享受到了久违的阳光。春季的德国平均气温大约在10摄氏度左右，即便穿上冲锋衣，站在甲板上仍能感受到一丝凉意。那天是个工作日，与我们同船的还有30多名当地小学生，他们正在国家公园参加一天的校外研学活动。站在轮船的二层甲板上，我们远眺山顶上的瓦德尔克城堡。据说从那里可以俯瞰整个国家公园和大坝的壮丽景色。然而，遗憾的是，城堡对轮椅使用者来说并不方便进入，因此并未包含在这次的旅行计划内。

在为期4天3晚的旅程中，残障人士、老人和儿童都面临着一定的挑战。我们的向导索伦·霍伊卡（Sören Hoika）凭借丰富的无障碍旅行团经验，曾带领多达9位轮椅使用者共同出游。与常规旅行团相比，无障碍旅行团需要考虑更多的细节，从住宿、道路、交通接驳、景点的可达性，到饮食、洗手间等日常需求，都需要全面了解并制定详细的预案。索伦告诉我们，接待无障碍旅行团时，每个景点的停留时间必须比常规旅行团更长，以便应对可能的突发状况。此外，由于不同地区的无障碍设施状况各异，很难完全按照预定的时间表完成所有行程。

黛比在她的博客首页引用了英国作家阿尔弗雷德·温赖特（Alfred Wainwright）的话：“你生而翱翔，纵使跌入尘世，亦将再次振翅，冲天而起。”（You were made to soar, to crash to earth, then to rise and soar again）

回想索伦提到的无障碍旅行细节，对于像我这样的普通人来说，已经非常详尽，但我依然难以完全体会到其中的挑战。作为公共基础设施的受益者，我已经习惯了将日常生活中的便利视为理所当然。

编辑/张潇

文/周鑫

图/德国国家旅游局